富饶江南，一两米粉做十个团子的残酷记忆｜江南旧闻

富饶江南，一两米粉做十个团子的残酷记忆｜江南旧闻
酒说诗话

![](/media//202006/荷花郎GpVDQrN1553132021352compressflag_1593210561.jpg)

2014年秋天，在我强烈要求之下，父亲在家里的地里种上了荷花郎（荷花郎大名苜蓿，俗称也叫紫云英）。到10月回家时，已经发芽钻出了地面。第二年春天就可以吃上鲜美的荷花郎了。

清炒荷花郎时倒上一些白酒，味道绝赞。但父母都不以为然。他们笑我发痴，非要种这玩意，如今家里春天疏菜都吃不完，荷花郎能吃的时间太短，谁愿意种啊。

事实上，除了这一点之外，还有一点，是父母过去荷花郎吃得太多吃怕了。

我小时候偷荷花郎是回家炒着当菜吃，我父母那个时候，是当饭吃，当救命饭吃，这是最大的不一样。

荷花郎在1959年至1961年期间的故乡，曾经救过许多人的命，包括我的父母，我祖母活着时曾念叨说荷花郎是“救命的”。

他们怎么把荷花郎当饭吃？

母亲告诉我，把荷花郎摘洗干净之后，用热水焯过，剁碎，挤掉水份，捏出比拳头略小的十个团子，然后在笸箩里撒上一两米粉，铺平，把荷花郎团子放在笸箩里滚，一两米粉能滚出十个荷花郎团子，然后蒸煮当饭吃。

这就是1960年1961年最艰难时，他们的主食。

一两米粉？我和弟弟及弟弟的朋友听了都不太相信。一两米粉怎么能做出十个荷花郎团子来？怎么可能？

但父母信誓旦旦。彼时我父母还没成家，生活在不同的地方，但生活的经历却大致相似。

2014年十一长假时，弟弟的朋友拉我去采访他岳父母，谈关于1960年前后的往事，他岳父母也是我们一个公社的，老人家双方都有数位亲人在那个时候因为饥饿得了浮肿病最后饿毙。

路上弟弟和朋友还在讨论怎么可能一两米粉做十个团子的事。没想到，到了弟弟朋友岳父那儿，说起这个话题，老太太首先跟我说：“哎呦，你爸妈那个时候能够吃上十个荷花郎团子一两米粉的，算是条件很好的啦，我们是一两米粉要滚出十八个荷花郎团子来啊！”

“什么十八个，标准是二十四个！”我们还在惊骇中没反应过来，老爷子截住了话头说。

“怎么回事？”我们几个忙不迭问。

“我们家那个时候是一两米粉滚出十八团子来。那个时候，大队的食堂，还到我们家找那个圆盘可以压紧荷花郎不散的盘子呢。我们过去是大户人家，还留着一两个老盘子。”

老太太一边说一边给我们比划团子的大小，跟我母亲说的差不多大，做的方法也大同小异。

“二十四个团子怎么说？”我们问老爷子。

“二十四个团子才是标准啊，就像现在是制式标配。”如今开工厂的老爷子告诉我们。

“那个时候，都没得吃了，怎么办？听说前黄南边（前黄是我故乡乡镇地名）坊前（也是我故乡地名）的贝庄上的食堂有饭吃能吃饱，县里组织了各大队的食堂去考察他们怎么做到的，去了一看，就是把荷花郎水焯后剁碎挤掉水份，压严实了，在米粉上滚，一两米粉滚二十四个出来，那时全常州有名啊……

“米粉太少，怎么能够裹得住？荷花郎散了怎么办？”是啊，荷花郎没粘性，即使水焯后剁碎了也没什么粘性，一两米粉怎么能不让它们散掉？

“那很简单，不下水煮，只用蒸笼蒸，那就能够保持大致形状不散啦。”老爷子说。

我们几个恍然。一两米粉十个荷花郎团子，在我们看来已经是不可思议了，没想到还有更“厉害“的。

“米粉滚荷花郎团子，算是细粮了，还有粗粮啊，用精糠滚荷花郎团子啊”。老人叹息。稻谷脱粒，通常有三种东西：米、稻壳、细糠。

稻壳也称砻糠粗糠，细糠也称精糠，是糙米加工过程中脱除的果皮层、种皮层及胚芽等混合物，亦混有少量稻壳、碎米等。主要用来喂猪。

我小时候吃过两种糠饼，一种是用米粉和着油树叶子做的，一种是用精糠和着油树叶子做的，不过我那个时候，已经用上油了，但无论哪一种，第一口下去，就辣嗓子，卡住了一样。

“我家阿帝（方言，爷爷）饿得得了浮肿病，配给十斤精糠，最后还是饿死了。”老太太说。

没有经历过的人，是无论如何无法想象的。

我父亲曾经告诉我，那个年代故乡很多人吃荷花郎多了，得了青紫病，其实就是中毒。

我后来查青紫病，其中有一种病原性青紫病，就是因为食用蔬菜(特别是叶菜)过多时，大量硝酸盐进入肠道，若肠道消化功能欠佳，则肠道内的细菌可将硝酸盐还原为亚硝酸盐导致中毒。在一个时期内集中吃大量含硝酸盐较多的蔬菜，以少量的米面做成菜粥、菜团食用，就会引起胃肠原性青紫症。特别是营养不良、疾病，如贫血、肠道寄生虫病，胃酸浓度降低导致胃肠功能紊乱时，可使胃肠道内硝酸盐还原菌大量繁殖，在胃肠道中很快产生大量亚硝酸盐。

而荷花郎里尤其是幼嫩的荷花郎里，就含有硝酸盐和亚硝酸盐。父亲他们一代人大量食用荷花郎时，正是饿肚子的时候，营养不良，加上烧煮荷花郎食物时缺少油盐，不像今天，所以最易得青紫病。

当今天我们把荷花郎当成美味的时候，我的父辈们，对于荷花郎的印象并不像我们记忆中那么美好，他们有心理阴影，也是历史创伤的记忆。

（原文写于2014.10.18）